論人類下一代語言的可能—2.4領域語言與自然語言的比較

領域認知帶來領域語言,這種實質性的語言觀念是否適用於自然語言?

首先,自然語言並不是專門在認知方向使用,人類精神生活的各個側面都在自然語言里有所反映,且相互混合,它的面貌不是單一的。其次,一個領域在沒有出現優勢的思想來統一認知前,並不能建立領域語言。這時可能已有一些認知,形成一些術語與表達,同時存在很多爭論,符號使用上不會出現收斂的趨向。以此觀點考察自然語言,它實際是多種多樣認知的混雜。比如人類早期的各種神話、宗教,它們都提供了各自理解世界的圖式,它們的理解形成了各自的話語,因為符號方式上的一致,各個部分都混雜在自然語言里。重要的還有,我們不會討論自然語言所面向的領域,自然語言的使用是開放,面向全域的。形成整體上統一的認知總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這對每種認知方式都一樣。

雖然如此,本書認為自然語言仍是可與領域語言相比較的。從最簡單的方面考察,新的認知會帶來新的符號或術語,反映新認知所形成的概念。這適用於最初的自然語言嗎?自然語言的早期辭彙只是模擬聲音,或者描繪形象就創造出來。其他的辭彙,如「鴨」「羊」「房子」「樹」「吃飯」「喝水」等等,看上去也與直觀感知對應,無須多少思考。然而溝通能有效地進行,需要對日常事物進行分門別類,系統性地進行命名,得到儘可能完整的名稱清單。這背後也需要有組織地去認知,只是這種組織是由時間來塑造的。

自然語言體現認知的一個特徵是:自然語言里很多語言單位,其構成就反映出人們對其所指稱事物的認識。比如漢字里,能飛的動物,都會帶一個「鳥」偏旁,四足的動物帶「犭」偏旁,水裡的動物帶一個「魚」偏旁,同樣原理也適用其他自然語言里詞根、詞綴的組合。這種方式中就包含著系統性分析的努力,只是這些規則不會貫徹一致地應用,這源於命名工作非自覺組織的性質。總有例外的情況也說明了能指與所指間關係的無理據。通過這種組合所反映的認知也不一定正確。比如一開始我們認為鯨魚是一種魚類,因為它生活在海洋里,相應的漢字也帶有「魚」偏旁。後來發現鯨魚是用肺呼吸,而不用鰓呼吸,鯨魚的呼吸過程就是其壯觀的換氣噴水的過程。從生物學意義上,鯨魚是哺乳動物。認知總會改變,自然語言的變化則是有惰性的。那麼這種方式會產生一個問題,它標識對象的歸類或特徵的方法耦合性太強。

領域語言背後是專業性的認知,對應地,自然語言背後的認知是常識。常識最初是對事物直觀的理解與總結,這種理解與總結是隨時發生的,發生可以是無意識的。常識累積的開始可以追溯到動物時代,不可能以今天的標準來衡量。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基於經驗的常識是早期客觀性的認知。常識是無數經驗與觀念的彙集,這種彙集更像是無規則的堆積。常識經常被認為膚淺、不可靠,甚至是混亂,但它仍構成人類整體及每一個體認知的地基,學者們經常追溯至常識中的符號使用,來分析我們後來觀念的前身。一個有價值的設想是:對自然語言進行清洗,排除那些不被認為是以客觀方式來認知世界所帶來的語言成分,如與神話、宗教等所對應的語言內容,剝離出一個相對純粹的經驗認知對應的自然語言部分。這個縮小版的自然語言可以稱為經驗原語,它可以作為認知中的一個層次,用於建立認知符號的連續統。這不會是個容易的實踐,需要很多努力才能知道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從認知符號化角度來看。領域語言是領域認知的符號化,今天這個過程的結果可形成一個公理演繹的符號系統。自然語言談不上符號的系統,最多只是形成了一個辭彙表,記載於字典或詞典。以今天的標準來說,認知中關鍵的內容——那些判斷與結論,並沒有由符號正式揭示出來,它們作為常識潛在於人的大腦里,所以常識經常是用時即來,不用時意識不到其存在。我們稱自然語言的這類情況為認知未充分符號化。常識未充分符號化,與認知本身相關,也與所使用的媒介系統相關。最初的常識形成於口語時代,語言所有的內容分散於各個個體的頭腦,通過口耳相傳沿襲下來。能夠流傳的除了經常使用的辭彙,也就只有少量刻意形成朗朗上口的習語與諺語。這些內容的大致面貌,也是到了自然語言的書面應用相對普及時,通過專人的收集整理才能呈現出來。常識未充分符號化,自然談不上收斂。常識也沒有清晰的邊界來談收斂。自然語言使用時,只要需要就可以去增加新的辭彙與語句。自然語言里相對穩定的存在還是其使用的規則,語法被認為是這些規則的一個主要部分。

到了紙筆的媒介系統時代,二維的紙面可以讓我們構造更複雜的符號,任意數量的書寫符號可以按需要的方式排列在紙面上,我們也不用擔心記憶的問題。這在基礎的意義上支援了對一定範圍內系統化認知的反映。實際的因果是反過來的,正是因為紙筆媒介系統具備這樣的特性可利用,更加系統化的思考與體系化的知識才會出現。對於近現代的認知,靜態地看,符號系統仍體現為一種符號單位的靜態排列,實質上則是由邏輯、數學的應用動態建立起來的,這後面會有更多的論述。相比較,口語的時代,只憑藉人的記憶,最終能夠形成的只是經驗性片斷化的認知,它們只在我們的大腦中形成一些不穩定的聯想的聚合。

從後人學習的過程來看,實質性的語言觀意味著對語言的學習也是在建立語言背後的認知。各領域語言的學習過程顯然是這樣的性質。自然語言的學習也顯示出同樣的性質。隨著對母語的學習,一個人初步的世界觀也在形成。再去學習第二語言時,年齡大的人明顯比年齡較小的要困難,通常這歸結為生理上的因素。有可能這種困難也來源於在已形成習慣性認知方式的基礎上,再加進有所不同的認知方式的難度。現在世界上主要的自然語言,它們的日常辭彙並不對等。如表示同樣譜系的顏色,一些語言區別出的辭彙比另一些語言要多,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在識別顏色時,能區分出的粒度也不一樣。不僅是程度上,形成的概念與意義都會有很多的區別。這也是很多情況下,翻譯時各自然語言間不能直譯的原因。

我們看待領域語言與自然語言時,很容易發生一個錯位:對於領域語言,我們容易想到的是其構建過程;對於自然語言,我們通常想到的是言語過程。即使成年,現代人也可能需要經歷對各種學科知識的學習,這一方面是掌握其符號體系,一方面是建立相應認識,這個過程對應的是個體的領域語言建構的過程。我們對自然語言的學習,即常識的建立過程在兒童時期就基本完成,之後生活工作中,隨時隨地我們都在進行言語的活動,即語言的應用。嬰幼兒時期對自然語言的學習也是對其他人言語活動的觀察、模仿、領悟。只在語言學家的工作中,通過對言語活動的觀察描寫才形成對語言的總結。對我們而言,自然語言(母語)的應用熟悉、簡單、自然。領域語言的應用則複雜得多,它不只是說話、書寫,還得加上測量、建模、計算等方式,實質上是基於理論對於領域具體問題的常規研究。

自然語言,從其對常識的承載上,勉強可以從實質性語言觀來理解。自然語言與領域語言比較所顯示的明顯差異,很難同樣地看待二者。領域語言與自然語言的不同首先應從歷史的角度來分析。作為最早出現的語言形式,早期的自然語言,其用途只可能是服務於種群的生存,為組織成員間的合作提供交流的工具。服務於早期生活、生產中的交流,常識性的認知與傳統的自然語言方式足以。只有物種在生存沒有較大壓力,好奇心得以膨脹的後世,人類才可能去追求更精確的認知。目標的變化,認知方式會改變,符號使用也會產生分化,出現專門服務於這一目標的部分,且新的部分超出了自然語言的範疇。

領域語言並不會替代原有自然語言的相應部分,相反,圍繞已建立領域語言的領域交流往往還得藉助自然語言。前面講到領域語言形成後,領域內的符號使用能夠趨向於收斂,這只是指從理論發出的演繹過程來說的,需要交流的不只是涉及此類過程。比如,在明確問題的性質前,需要對問題進行原始描述;在對問題的討論中,需要交流的對象不只是概念、原理、邏輯過程,而是交流各方圍繞這些概念、原理、邏輯過程所表現出的思想行為;再比如想評價一個領域的符號體系,這不可能從內部進行,更好的做法是從更一般的背景,把當前的理論放在可比較的序列里來進行,總有一個更大的背景是沒有形成統一認知的。等等。

交流可以用書面符號進行,但口語形式的現場交流總是不可迴避,而口語源自自然語言,這是我們始終需要以自然語言交流的一個原因。不僅如此,自然語言與常識關聯,常識是我們心智上先入為主的認知。當我們再建立不同以往的新認知,近乎本能地,我們都會期望能夠從常識開始來理解。這產生了對新認知的解說。解說是以那些數學化或其他非自然語言方式構建的理論為對象,用自然語言來進行說明。解說常以對比、類比的方式,把那些新的概念、原理與熟悉的經驗關聯起來。解說也包括對創建者思路的說明,相關歷史的說明,相關觀點的比較等。科普的工作就是一種解說。解說經常是不準確,片面,甚至是曲解的,新的認知可以超出常識。自然語言的方式也與其他符號方式的效果不等價。儘管如此,解說工作看似難以避免。從社會的角度,任何領域內容的交流不應限於專業人員,面向對象也要考慮到初學者,或者是普通大眾。

自然語言對各種非自然語言方式的領域語言的解說,使得以非自然語言方式所建立的領域語言,在自然語言也構造出對應的內容。如抽象符號表示的概念對應有自然語言的辭彙術語,公式也有語句的陳述。領域語言的抽象符號、表達式也可能直接滲入自然語言。這些都改變著自然語言的面貌。同時也調整著我們的常識。這不一定是產生新舊交替,更像是在舊的常識上再鋪上新的認知。新與舊的共存狀況看似混亂,也許這樣的狀況正是所需要的。口語作為第一語言形式,以及常識的基礎性,用法上的靈活性,再加上內容上的無限制,使自然語言最終成為一個通用表達交流平台的角色。在任何情況我們都能回到這一平台進行交流。這樣,單獨的自然語言研究仍具有獨立的價值,且會側重於其方法的研究。另一關鍵的影響是:這裡會產生一個始終存在的牽引。後續的符號方式與結果需要以某種方式能回到自然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