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冬天 東北都要被「文藝復興」一次

一個月前《漠河舞廳》火了,養活了不少媒體的選題。

有人複述了那場34年前的大興安嶺山火,如饑似渴地沉浸在一段傳統愛情故事中自我感動。

年輕人一窩蜂加入這首歌的二次創作之中。有人漫步雪地,這首歌成了他們浪漫冬季的圓舞曲:

每個冬天 東北都要被「文藝復興」一次

有人翻出廖凡獨舞的電影片段,給苦難故事再配上一位孤獨的主人公。

每個冬天 東北都要被「文藝復興」一次

一個月後的今天,《漠河舞廳》不出所料地涼了。狂歡之後,人們轉頭追趕下一個熱點。

影片評論區底下「東北文藝復興」的字眼,也跟著漠河舞廳一起黯淡了,顯得更加悲傷。

每到冬天,東北都要被拿出來「文藝復興」一下。

但我懷疑,或許東北從未有過文藝復興。你看或不看,東北一直都在寒風裡。

01 硬漢

東北,一個被人民群眾消費了幾十年的地方。

我們確實一直在咀嚼著東北的文藝果實——

極寒地帶的風土人情,連帶著他們吃的黃桃罐頭、鐵鍋燉和雞架,洗浴中心、貂皮和燒烤,在傳播中變成了一套極具地域特色的都市傳說,擺放在互聯網的櫥窗里供人觀賞。東北的地大物博,如今正以另一種形態,成為哺育全國新媒體編輯的龐大選題庫。

東北像哪裡?

有人說東北像美國西部一樣空曠而兇狠,有人說東北人像非裔美國人一樣飽嘗苦難卻有天然的幽默感。東北作家賈行家說,東北人像愛爾蘭人,「人們生活在陰鬱的、希望不充沛的地方」。

如今的東北,不再是地理意義上的三個省份那麼簡單。它是一個自帶流量的文化符號:從口音到春晚記憶,再到B站上的瀋陽好果汁大街,它是指揮人民笑點的節拍器。

但曾經昂首挺胸的共和國長子,原本並不是一個逗笑全國人的角色。

很少有人再去花時間回憶,曾經那個布滿驕傲與榮光的東北,年輕人只在長輩的隻言片語中聽說過那片工業理想國。

東北對於爺爺輩的人來說,最直觀的形象,是畫報上的「工業學大慶」和跳進泥漿里的王進喜。

新中國成立後,東北在地緣上夾在社會主義陣營的溫暖懷抱之中,工業力量一股腦傾瀉在這片土地上。1959年9月26日上午,松遼石油勘探局黑龍江石油大隊位於哈爾濱的辦公室電報機響起:松基三井噴油。後來這裡叫做大慶油田。

在荒原上尋找石油,用肉身和自然搏鬥的青年,是東北第一次文化輸出的主角。

「沉睡的大地蘇醒了。富有革命精神的大慶人,發揚艱苦創業的精神。

苦幹、硬幹,有條件也上,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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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教日月換新天——最宏觀的話語和口號,從東北方向通過無線電波傳送到每家每戶去。

「天不怕,地不怕,風雪雷電任隨它。」

「我為祖國獻石油,哪裡有石油哪裡就是我的家。」

《我為祖國獻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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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早的城市化樂園在黑土地實現了。

哈爾濱有「八大軍工、三大動力」,有五千職工以上的企業最少有二三十家。鼎盛時的瀋陽鐵西區,有市屬企業520個,其中大型國企58個,中型國企54個。其中,有30餘家共和國著名國企。

天安門城樓的國徽、中國第一台機床、第一根無縫鋼管、第一套成套重型機械、第一輛解放卡車……東北造出了共和國工業史上的350個第一。

鐵西區的北二馬路上,有瀋陽機床一廠、機床三廠、鍋爐總廠、變壓器廠,冶煉廠、重型機器廠、有色冶金機械總廠、汽車齒輪廠、東北製藥總廠等37家大型企業。

這些單位廠房車間的年輕主角們,居住在環繞著工廠的家屬樓里。人生像被放進盒子里的雞蛋一樣整齊安全。

「工人村位於城市的最西方,鐵路和一道布滿油污的水渠將其與外界隔開。顧名思義,工人聚集之地,村落一般的建築群,20世紀五十年代開始興建,只幾年間,馬路變成蘇式三層小樓,倒騎驢變成了有軌電車,一派欣欣向榮之景。」——班宇《工人村》

工廠是一個桃花源,龐大的王國里建有託兒所、公安局、醫院、報社和電視台。賈行家的愛人就是工廠子弟,「廠里有一種水龍頭,每天到了下午的一個時候,裡面就會嘩啦啦流出來橘子汽水,全廠的人都可以拿著桶去接。」像查理的巧克力工廠一樣,人們可以脫光了跳進蜜糖里游泳。

家屬樓在80年代就蓋到了20層,「工人們站在新分到的陽台上往下一看,發現省政府大樓就在自己的腳下。這是特別特別直觀的一種主人翁的感覺。」一家人在國企工廠工作,臉上洋溢著充實飽滿的光芒,得意而謙遜。這是一種和國家深度綁定的親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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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的琴》

一切都煙消雲散。1990年代下崗潮開始後,桃花源里的所有人被硬生生拉扯出來。東北曾經主流輸出的高大形象,跟著瀋陽冶煉廠的三根122.4米的大煙囪一起倒下了。

1999年的春晚上,黃宏替失落的東北人喊了一句「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但在我熟識的許多東北孩子看來,這句話太殘忍,他們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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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將至》

就像土地之於農民,工業基地就是共和國長子們的家。當煙筒熄火、廠房爆破,一個溫暖甜蜜的時代宣告結束。

曾經站在全國人民第一排的老工業基地子弟,在世紀末被甩下了列車。他們在大雪中,沉默著蹬著一輛輛倒騎驢,向遠方前進。

02 笑星

大雪淹沒了工人階級的身體,他們曾經輸出過的精神和形象,被油墨印刷在中小學生的歷史課本上。光榮偉大正確的英雄兒女,隨著市場經濟的到來,漸漸不合時宜。

到了父輩的年代,再提起東北,關鍵詞變成了趙本山。

經濟的苦悶,出路的慘淡,都頂不過迎頭撞上了趙本山。東北的第二個標籤「幽默」,由它的精神教父創造。他的出現,讓人只要提起東北,就離不開廣袤的農村,和時而狡猾時而溫厚的農民們。

沒有人能比吃著百家飯長大的流浪藝人趙本山,更懂得東北農村百姓獲取快樂的方式了。

1982年,趙本山開始模仿瞎子《摔三弦》,他甚至連盲人拉二胡時要用腳踩著拐棍的細節都捏准了,就這樣獲得了「東北第一瞎」的美譽。甚至因為模仿得太火,有盲人幫派揚言要真把他眼珠子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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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大神、二人轉、模仿小丑。一步一樂,樂的是他恰到好處的冒犯與諷刺,這是一種民間最天然的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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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原生東北農民白雲黑土進京了,兩個人盤腿坐在春晚舞台的沙發上。這個穿著中山裝、戴著一頂八角帽的形象,蹩腳又靈巧地模仿幾句五六十年代的話語,在舞台上一站就是十年。

趙本山成了唯一一個能扛得起春晚黃金時段的人,也是東北孩子心裡最驕傲的土特產。直至今日,人們還是在一年一次地在春節回憶他,感慨一句「沒他的年過得沒意思。」

鐵嶺真如他所說變成「大城市」了。李雪琴說,在鐵嶺的高速路上,有一個「大城市歡迎你」的廣告牌,東北人的詼諧和自嘲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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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趙本山的風,東北人第一次在全國人面前立住了幽默的招牌。幽默感似乎成了每一個出生在黑土地上的人的基因。一個不會講笑話的東北人,似乎不符合大眾的期待。

趙本山的小品編劇何慶魁說過:「東北是一個盛產幽默的土地,它是地理位置造成的,南方廣東那邊,你想讓他幽默,他忙,種了好幾個季節莊稼,東北就一季莊稼,一年他得閑八個月,大家都是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比較樂呵的日子,所以天長地久形成一種幽默的風氣,到哪個村子都有這種像趙本山這樣張嘴就是非常幽默的人,每村都有每村的笑星。」

東北的喜劇演員土豆也和我說過類似的話。苦寒的天氣,人們有半年不在戶外幹活,聚在室內「貓冬」只能社交,社交就要比誰會說,誰更能逗得全屋人笑。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東北孩子,帶著幽默基因從東北走出去四散各地,有的人變成了李雪琴,有的人可能就是你身邊的東北同事。

每個冬天 東北都要被「文藝復興」一次

從鐵人王進喜的工人硬漢時代,走到趙本山的民間二人轉時代,東北文化像放在炒勺里顛了兩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偉大被消解, 取而代之,嗩吶和小曲的調子越來越響,一種看上去俗氣落後的文化面貌,卻成了後來複古回潮最愛光顧的素材。

趙本山的存在感太濃烈了。梁文道說過:「曾經粵語區的人常常有一種印象,就是認為春晚是將東北文化作為文化正統的一種展演。」與此對照的是,許多東北孩子卻是在香港電影的哺育下長大的。

經歷90年代下崗潮之後的東北,需要一個娛樂領袖帶他們走出來,那這個人註定是趙本山——他出現在人民最需要笑聲的時代。

03 下沉

當在趙本山不再話事春晚舞台之後,給自己留下一句話作為句號:「我就是一個俗人。」(2013年《郭的秀》)

徒弟跪倒一片,但身後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接得住他的位置,春晚很難再聽到比趙本山登場時還熱烈的掌聲。人們興趣寥寥,再也找不到趙本山的最優代餐。

東北文化輸出在趙本山隱退之後迅速黯淡,留下的只有播了13季的《鄉村愛情》。一個轉身的功夫,東北在互聯網時代又換了另一個面貌出現。

和祖輩父輩不同,到了我們的時代,東北的關鍵詞變成了老鐵和喊麥。

2014年,老鐵正式攻陷快手,短影片迅速實現東北化,各路狠人們成為了東北的新名片。你可以說他們是東北的另類新一代,或者,是更容易被流量關注到的新一代。

而對於東北,負面印象開始流傳。不管瀋陽的街頭會不會真的發生「你瞅啥」的肢體衝突,至少那些年,東北把「社會」從一個中性名詞,變成了一個具有江湖氣息的形容詞。

單看喊麥的歌詞,能辨認出這是一個靠暴力與財富累積出來的底層荒蠻世界。很難想像,東北的文化輸出,在那幾年最有代表性的是《一人飲酒醉》。

喊麥文化甚至還可以被翻譯成一整套黑話——

江湖=休閑娛樂一條街

戰士=保安

將軍=保安隊長

江山=單位

帝王=單位老闆

戎馬一生=一直干保安

歸隱田園=回老家務農

千古留名=進去過

曾經的王者=又放出來了

(來源:抖音@李三博)

越來越多的東北青年變成了坐在鏡頭前PK的主播。

寒王的「撞球廳系列」剛走紅的時候,他只有十五六歲,家裡還有奶奶要照顧。喊出「花花世界迷人眼,沒有實力你別賽臉」的時候,大多數東北青年還沒明白,實力到底意味著什麼,可能是酒量,也可能是兜里的「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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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B站

東北文化一口氣沒喘勻,差點被老鐵們帶溝里了。以至於給非東北地區的看客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刻板印象。我隨機抓了一個同事,讓她立刻說出關於東北的三個形容詞,她給我的答案是幽默、粗魯、土味。幽默很好理解,粗魯和土味,幾乎都是短影片中的東北留下的印痕。

這確實是刻板印象。現實的東北人不會當場給你搖花手,甚至他們比你更反感穿著緊腿褲豆豆鞋,或者一身旺仔牛奶套裝、腦門上畫天眼的社會人。

直到那句「老北京真地道」橫空出世之後,北京人@渣渣郡才開始明白,東北人被迫和「社會語錄」深度綁定的那些年一定很無奈。

04 文藝復興

2019年9月,董寶石gem發了一首叫做《野狼disco》的歌。你可以把這首歌當作東北文藝復興的一紙宣言——如果你真的把東北文藝復興當回事兒的話。

至於這個片語,是已經過時的網路用語。東北+文藝復興,用兩年前的話來說,是一個非常土酷、亞b、蒸汽波的新鮮事物。

東北人不介意這個標籤。「因為有標籤能被人記住,總比沒人關注強」,東北人大陽說,「就像我們從前也沒介意過之前幾十年的標籤一樣。」

當我站在2021年年底,再去思考這個片語,腦海里浮現出一連串的問題:東北文藝到底復興了嗎?如果有,他們復興的到底是什麼?

我從東北人大陽那兒得到的答案是:「再次獲得外界正面的關注」。這可能是趙本山之後,第二個能吸引非東北地區人的文化現象——我們終於發現,原來東北不只有短影片里的社會人,還有一批搞創作的年輕人,試圖讓山海關外重新認識東北一次。

每個冬天 東北都要被「文藝復興」一次
圖源:微博

《野狼disco》里那個「不管多熱都不能脫掉我的皮大衣」、「大背頭BB機」的老舅,回望的是90年代的一個東北失意青年,愛面子,去舞廳,其實根本沒什麼正經事業。

不管是老舅,還是老四的短影片里的小夫婦、搓澡師傅和賣菜大姨們,讓東北變成了全新的文化景觀:

這是下沉的、真實可觸碰的底層煙火,好久沒被人如此挖掘過了。你會笑,但笑過之後一定會忍不住想:他好像我見過的哪個人。

每個冬天 東北都要被「文藝復興」一次
圖源:B站

在所謂的「東北新浪潮」下,新東北作家群的書賣爆了,《冬泳》的標籤都變成了「易烊千璽傾情推薦」。充滿鐵鏽味和苦難敘事的東北,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復活了。微博上流傳著「下崗職工騎自行車帶著妻子去舞廳坐台」的傳說,連作家班宇都不太相信這是真實發生的。

在雙雪濤和班宇的筆下,有80年代的「二王特大殺人案」,有90年代的「三八大案」。有失意的離婚男人經營著一家破敗的彩票廳,有討不到公家欠款的工廠青年慢慢走近寒冬的明渠。粗糲、剌得人皮膚生疼的東北,被年輕人再次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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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焰火》

一種被凝視的東北誕生了。這次東北貼上的標籤不是幽默也不是土味,而是中產的審美產物。它滿足了一二線城市讀者對陌生經驗和異域景觀的期待,喝醉了躺在雪地里凍死的下崗工人,也許正是這一景觀的組成部分。

破敗史詩、階級之傷、父輩列傳。只要看到「東北、下崗、大雪、買斷工齡」這些元素之後,就能自動生成一篇冷得人肺管子生疼的東北文學。

每個冬天 東北都要被「文藝復興」一次

《白日焰火》

東北文藝確實復興了。雙雪濤那本成名作《平原上的摩西》也被改編成了電影,主演還是周冬雨和劉昊然。東北敘事成了文化消費中的一環,滿足了一雙雙期待看到肅殺故事的眼睛。

05 尾聲

「東北文藝復興」這個熱詞像一個幽靈,在互聯網的復古回潮風暴中誕生,到這兩年起起伏伏的閃現,這種間斷性很容易讓人懷疑它的可信性。

二手玫瑰的梁龍,在最近一檔綜藝節目《導演請指教》的參賽短片差點就被觀眾淘汰了。

如果你看過這部15分鐘的短片,你會捕捉到其中冷峻的東北氣質:老廠房、疏離的人群、不合群的工廠詩人。

每個冬天 東北都要被「文藝復興」一次

梁龍短片《瘋狂的外星人》

曾經再流行的文化符號,都有偃旗息鼓的時刻。東北成為一種遙遠的情懷,最終慢慢坍縮,變成熱搜上的一個tag——

#東北人過冬儀式感

#東北人鐵鍋有多大

#東北人打雪仗有多好玩

#東北洗浴才是宇宙中心

……

東北文化的幾十年,像一隻被解剖的豬,渾身都是寶,每一個部位都能吃。不是逗你笑就是讓你哭,東北人的每一個行為都能被解讀成段子。

或許東北文藝復興就是個偽命題。我們要麼在吸取東北的養分,要麼在圍觀東北的熱鬧——東北文藝根本沒有什麼復興,它只是一直都存在罷了。

在東北文化身上,是重重疊疊被包裝的痕迹:

正確的、全民的、低俗的、下九流的、文藝的或者是高級審美的,都是你吃進嘴裡的。

接替東北的位子,去完成下一場文藝復興的,或許是內蒙古新浪潮電影,或許是貴州凱里的路邊野餐,或許是重慶山城的魔幻故事。這些地方很快就能取代東北,成為標榜審美品味的新寵兒。

比起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口號標語,東北文藝復興更像一句年輕人開的小玩笑,樂一樂就過去了。

不管流量還會不會眷顧這裡,漠河的舞廳還會接著發生不為人知的故事,瀋陽勞動公園的阿姨還會接著斗舞,鐵西區不會再有人拍紀錄片,西塔的集市照樣熱鬧。

而東北還是東北。大雪落下,人們哈著氣、跺跺腳,把手揣進棉襖兜里,等待下一個冬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