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誰別信宮崎駿!
宮崎駿又又又又復出了!
前些天,一則消息刷爆大小動漫愛好者的朋友圈——「宮崎駿正式宣布撤回引退宣言,新作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確定2023年上映」。
宮崎駿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繼2013年的「收官之作」《起風了》之後,老爺子又有新作,當然是值得普天同慶的大好事,不過,在一片歡慶聲中,也有人忍不住吐槽:
這可已經是您宣布引退又復出的第四次了!
在日本,「宮崎駿的引退」有時候已經不再是個新聞,而是一個可以在普遍場合廣泛通用的網路迷因。
專門用來形容那些明明已經宣稱退出江湖,卻又不甘寂寞冒頭的行為,或者毫無信用度可言的「真香flag」。
具體造句示例如下:
這世上絕對不能相信的有3樣東西:英國的承諾、資本家的良心、宮崎駿的引退。
泰拉瑞亞所謂「最後的更新」是騙人的、宮崎駿的引退宣言是騙人的、我說「已經睡了」當然也是騙人的。
對於每天不想上班,只想英年早退的年輕人來說,每完成一部作品就宣布一次退休的宮崎駿,就像剃頭師傅供的關公、夢幻麗莎髮廊供的管仲,四捨五入就是打工苦海里的一盞明燈。
整日在twitter上除了發表「退休宣言」,什麼也不幹的帳號@引退詐欺man bot,每隔幾天,就要表達一次對於祖師爺的尊敬:
2017年,日本富士電視台《Wide Show》製作了一張《宮崎駿退休宣言年表》,赫然羅列了宮崎駿在7部作品完成後的「退休宣言」。
1986年《天空之城》:「人生的頂峰,正是引退的好時機。」
1992年《紅豬》:「動漫已經完蛋了。」
1997年《幽靈公主》:「我下了百年一度的決心,就以此為最後引退吧。」
2001年《千與千尋》:「我要引退,搞個老年吉卜力。」
2004年《哈爾的移動城堡》:「這是近幾年來最好的辭職時機了。」
2008年《懸崖上的金魚姬》:「就體力而言,這部作品就將是最後的長篇了吧。」
2013年《起風了》:「做出如此上佳的作品,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引退機會了。」
節目製作組和嘉賓,沒有一人看出這張宣言表的問題——在大家的印象里,宮崎駿確實是幹得出這種事兒的人,由於老爺子宣布退休的次數太多,連日本人自己都搞不清楚,他究竟發表過多少次引退宣言。
「這到底是宮崎駿的第幾次引退宣言了?」
直到節目播出後,被資深粉絲來信提醒,富士電視台才發現,原來以上宣言並非出自宮崎駿本人,而是推特網友@arekkusu早年間的一個段子。
一個段子都能傳得像模像樣,甚至被電視台所引用,可見宮崎駿「引退詐欺」的形象,在民間樹立得有多麼成功。
宮崎駿:「雖然我前科累累,但我這回是認真的。」人民群眾都笑了
其實認真盤起來,宮崎駿並沒有像段子里所說的一樣「七進七出」。
迄今為止,他在公開場合表達出退休意願,只有4次。分別在《千與千尋》、《哈爾的移動城堡》、《懸崖上的金魚姬》和《起風了》上映之後。
2001年,《千與千尋》面世,一舉奪得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刷新日本電影票房,以316.8億日元的成績維持了長達18年無人能打破的影史記錄。
那一年,人們第一次知道,動畫電影也有資格和真人電影平起平坐。
站在職業生涯的頂峰,宮崎駿不禁對媒體感嘆:「以後恐怕我不再能做出(比這更好的)長篇動畫了。」
得此一言,日媒立刻冠以「宮崎駿宣布引退」的標題,大加報道。
沒想到,短短3年後,宮崎駿帶著《哈爾的移動城堡》重返大熒幕,「引退」自然成了一個過時的笑話。
其後至今的近20年里,每完成一部作品,宮崎駿就要發表一次「想引退」的言論,然後過上幾年,再親手把它推翻。
媒體的態度也從「快報道這天大的消息」,變成小心翼翼地先確認:「這次您是認真的嗎?」
大概是戰線拉得太長,在日本群眾心裡,不知不覺就建立起了「宮崎駿=引退詐欺」的連鎖印象。
大家不禁吐槽:宮崎駿可能是不知道「引退」這個詞究竟意味著什麼吧。
更有好事者,甚至替宮崎駿安排好了「王道」的引退生活:
「我認為最理想的情況是——宮崎駿宣布引退,完全自業界消失,行蹤不明。幾年後,一個血氣方剛、極具動畫才能的青年在街頭偶遇一位老者,被老者指點動畫之道。
而這位老者,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動畫導演。老者會告訴他,「膠片是有生命的」,之後,這位青年再與老者的兒子展開宿命的動畫對決……」
說來也怪,在極度重視承諾與契約精神的日本,像宮崎駿一樣,在引退與復出間反覆橫跳、玩弄群眾感情的公眾人物,大抵早都涼透。
就像著名喜劇人上沼恵美子,在多次宣布不再擔任漫才大賽「M-1大獎賽」評委又反悔後,她被網友毫不留情地批評道:
「你究竟還要引退詐欺到什麼時候,以為自己是宮崎駿嗎?」
歌影雙棲的藝人木下優樹菜,反覆宣布引退又復出,同樣引來惡評如潮:
「你也把退出演藝圈這件事看得太輕鬆了!」
唯有宮崎駿依舊人氣不衰。
受騙群眾非但不會罵街,反而甘之如飴:來來來,求您多再多騙我們幾次,就算是為了看到您的下一部作品,我也會好好活著的!
《千與千尋》中湯婆婆的配音演員夏木麻里:宮崎駿又要復出了?那我可得努力好好活著!
正所謂:
「能在引退和復出之間來回橫跳,還保持人氣不變的,可是只有宮崎駿這樣的人物啊!」
對於宮崎駿來說,「我要引退」可能更像是過勞後的一句牢騷。
在CG動畫當道的年代,很多人可能已經忘記,手繪動畫是一項多麼繁瑣而浩大的工程。
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大鬧天宮》,上下兩集一共120分鐘,足足用了15萬張原稿,整整2年時間才完成。
法國長篇動畫電影扛鼎之作《國王與小鳥》,從1946年開始製作,100多人的製作團隊用去整整3年,才完成不到80%,而此時投資方已經幾近破產。製片方撤資後,導演用了34年,才最終完成這部影片。
為了保證動畫效果流暢,動畫製作者要為每一秒繪製24幀畫面,在手繪時代,這全部要由製作者手動完成。
常看日本動漫的你也許會下意識地反駁,動畫里並不是每一秒都在動啊——很多動畫,當主角說出大段台詞的時候,可能只有他的口部在動,其他畫面都是靜止的。
確實,這是日本電視動畫的常用技法。創意來自手塚治虫,那位與宮崎駿並稱日本動漫雙神的「阿童木之父」。
為了讓動畫能夠被更加省時省力地批量生產,手塚治虫提出把每秒24幀的幀數縮減為每秒8-12幀,並且大量運用「口技法」,一手促成了日本電視動畫的繁榮,成就了動畫製作的「平民化時代」。
而宮崎駿正好與手冢形成鮮明對照,在大家普遍認同「偷懶」的時代,他依舊堅持著每秒畫面都要24幀、每個細節都要順暢流動的「藝術化追求」。
在吉卜力工作室,一部動畫電影的製作期間,往往要350多人共同合作,5秒左右的時長,就要花掉1位畫師將近一周的努力。
在宮崎駿心中,動畫里每一個人物都是有生命的——即便他們可能只是出現幾秒的龍套人物,「也不該面目模糊」。
令吉卜力工作室的年輕畫師印象最深刻的,是《起風了》中一段描繪關東大地震的鏡頭,畫面里人們亂成一團,滿屏的人物,有人焦急地往前推搡、有人憂慮地試圖後退、有人拚命護著手裡的行李、有人緊緊牽住手中的孩童,不仔細看,你甚至找不到主角在何處。
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動線、情緒,短短4秒,吉卜力工作室用了整整1年零3個月才完成。
與吉卜力工作室另一位「動口不動手」的大神高畑勛不同,畫功了得的宮崎駿是位徹頭徹尾的「事必躬親型領導」。
每部電影的每一張原稿,他都要親自過目,如果覺得動畫師畫得不到位,也懶得打回去返工,直接親自上手修改。
宮崎駿相信,最正確的線條就在那裡,它只是在等待著被發現而已。很多在外行看來已經足夠完美的原稿,在他的眼中漏洞百出,太多鏡頭在等待這位天才,為它賦予最後的靈性
《懸崖上的金魚姬》中有一幕,波妞見到宗介,高興地撲上去緊緊抱住宗介。在動畫師原畫的基礎上,宮崎駿把波妞的腳趾修改得更加用力張開、把宗介的衣服下擺修改得更加彭起,一個緊緊的擁抱,一下子躍然紙上。
而修改原畫,不過只是宮崎駿眾多工作中最簡單的一個。
仔細觀察宮崎駿執導的電影你會發現,大部分影片里,他既是導演,也是編劇,同時還兼任原作、人物設定等職務。這些職務在其他動畫電影中,往往是屬於好幾個不同人的工作。
除了檢查原稿,他還要為影片設定好人物形象、故事主線,並且繪製好全片的分鏡,為動畫師繪製具體的鏡頭提供依據。
這是多麼龐大的工作量,常人幾乎難以想像。
上千個分鏡、數十萬張原稿,都在等待他一一過目。一旦他的工作遲滯,幾百人的進度都將受到嚴重影響。
當兒子宮崎吾朗也選擇成為一名動畫導演時,宮崎駿告誡道:「導演並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你真的下定決心要做嗎?沒有拼上性命也要完成的覺悟可不行。」
2013年,在《正式引退致辭》的最後,宮崎駿寫道:希望退休後,每周六我能休息,這是我的夢想。
此前的製作歲月里,宮崎駿在周六從不休息,每天至少工作12個小時,最辛苦時常常是黎明才到家。
「啊啊,麻煩死了。」
實在累得不行時,他總忍不住跑到老搭檔、吉卜力靈魂製作人鈴木敏夫跟前抱怨:「哎呀,要不我們算了吧,這個企劃不做了。」
鈴木笑笑,瞭然地看著他:「行啊。」
宮崎駿懊惱地原地撓頭片刻,訕訕吐出一句「我是電影的奴隸」,轉身又坐回工作台旁。
每部電影的辛苦,都讓宮崎駿真切地產生做完這部可不能再做了的念頭。
當電影上映後,他就像中考後大松心的考生,進入了激情釋放後的賢者時間。此時此刻,我相信他所說的每一句引退感言都是發自肺腑。
另一個讓宮崎駿產生引退念頭的重要原因,來自身體機能的衰退。
事業心旺盛的天才往往很難服老,但有些身體能力的退行,卻是宮崎駿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的。
進入70歲後,宮崎駿發現,他的握力下降明顯,只有年輕時的一半,連鉛筆都不得不換成更軟的型號。
就連離開工作台前的時間,也比從前早了30分鐘。
下一幕的分鏡還沒畫好,等待審核的畫稿已經堆積如山:「現在我能應付的工作量,只有年輕時的五分之一。」
最近,宮崎駿常常找不到自己的鉛筆:「當我累了的時候,我的鉛筆就會逃跑。」
老衰之中,宮崎駿的夥伴,也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人世。吉卜力金牌動畫色彩設計師保田道世2016年離世,高畑勛也在2018年走到人生的盡頭。
70歲更換高領駕照時,宮崎駿排在隊列里,隨手給身邊的同齡人畫了一幅素描——當同齡人蒼老的面龐浮現在畫紙上時,他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已經這麼老了」。
死亡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只是一個遙遠的符號,如今的宮崎駿,總能嗅到它徘徊在午夜床頭的味道。
「如果故事必須在某一個地方完結,我希望它有一個好的結局。」
就像櫻花總該在最美的時刻凋落,宮崎駿也希望自己的動畫事業,以最完美的狀態謝幕。
想退休的宮崎駿是情真意切的,不想退休的他也一樣意切情真。
「當你製作電影的時候,那份壓力是無法承受的。但當你不再製作電影時,你又會很懷念它。」
紀錄片導演荒川,拍下了宮崎駿在《懸崖上的金魚姬》和《起風了》相隔的5年中,從賢者狀態到再次渴望長篇創作的全過程。
在影片完成後的休息期中,宮崎駿逐漸陷入無所事事的狀態——每天從家晃到工作室,再從工作室晃回家,雖然會為三鷹吉卜力美術館製作一些實驗性短片,卻不會像製作長篇動畫一樣緊鑼密鼓。
起初,他很放鬆和快活。清晨,宮崎駿從工作室的二樓搬下一張長椅,放在街角,掛上一個小木牌,木牌上寫「不論你是誰,都請隨意使用」,隨後狡黠一笑「陷阱設好了」,躲回工作室二樓,偷偷窺視誰會來坐一坐。
漸漸地,他變得越來越提不起精神。回顧起之前讓他頭痛不已的長篇製作,口風也開始轉變:「那時是很麻煩啦。但是搞創作嘛,好的作品就是在笑不出來和暴躁的時間裡被製作出來的呀。」
沒有自己作品的日子裡,他開始頻繁地在兒子宮崎吾朗執導的動畫製作現場探頭探腦,討了一份編劇的差事。雖然由於父子間彆扭的競爭感,並不和兒子搭話,但他總會讓中間人轉達一些指導——「這麼畫的話,會更有生命力哦」。
無所事事的日子終於在製作人鈴木敏夫拿來一部新長篇製作企劃的時候得到終結。
這部企劃名叫《起風了》,是慣在奇幻領域的宮崎駿從未嘗試過的現實主義題材,還是戰爭背景,對宮崎駿來說無異於巨大的挑戰。
但宮崎駿欣然接受了,雖然「麻煩死了」的嘟囔再次填滿擁擠的工作台,但在同事眼裡,他看起來「有精神了100倍」:
「那是藝術家挑戰極限的表情。」
「他像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沸騰。」
驅策著宮崎駿不斷前進的,還有隱藏在慈祥笑容背後強烈的勝負之欲。
沒有哪個領域的頂尖強者是沒有勝負欲的。
2013年,《起風了》上映兩個月後,時年72歲的宮崎駿正式宣布引退。
這一次與以往的口頭牢騷不同,他不僅專門為此召開了發布會,還撰寫了《正式引退致辭》。
「製作《起風了》,我用了5年時間,如果再製作一部,恐怕就得要7年,那時我就80歲了。」
他對記者說道:「干不動了。以後就算我又想幹了,我也會把這種想法當做是老頭子的胡話了事。」
人們相信,即使他是個引退詐欺的慣犯,這一次也是真的不會再復出了——70多歲的一個老人,如何還能再勝任手繪動畫的繁重工作?
畢竟比他還年輕一歲的拜登,都已經被封為「睡神」。
然而,2016年,新海誠《你的名字》橫空出世,以250.3億日元的票房成績,僅差不到5億日元,就將打敗《冰雪奇緣》,衝進日本電影票房史的前三。媒體把新海誠稱作「宮崎駿的後繼之人」。
宮崎駿對此沒有發表評論,但第二年的2017年,他便通過鈴木敏夫暗戳戳地透露,正在著手製作一部新的長篇動畫,名字叫做《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改編自吉野源三郎1937年出版的同名小說。
當然,消息是鈴木敏夫透露的,宮崎駿在媒體面前仍然嘴硬地宣稱,自己是個「已經退休的普通老頭」。
2020年10月,撼動日本乃至全球動漫業的力作《鬼滅之刃:無限列車篇》上映,很快票房成績就呈現趕超榜首《千與千尋》之勢。
記者找上宮崎駿:「對於《鬼滅之刃》即將超越《千與千尋》,您怎麼看?」
宮崎駿正在家附近義務撿拾垃圾,一手提著一個大塑料袋,他回答道:「嘛,跟我沒有關係吧。我是既不看電視,也不看電影的人,只是個撿垃圾的退休老頭罷了。」
但當《鬼滅之刃》最終以403.2億日元超越《千與千尋》,結束其霸榜記錄的翌年,宮崎駿正式宣布再次撤回引退,並將於2023年推出新作。
也許他終究還是不甘心,看著守護一生的吉卜力工作室,在夕陽中落下帷幕。
「他只有在製作電影時,才能感覺到自己生存的意義。這是他活著的唯一辦法。」
子承父業的宮崎吾朗如是說道。
相傳手塚治虫去世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拜託了,請讓我去工作。」
宮崎駿並不知道,他還有多久的時間,去完成這部最後的作品。
「但我就是想要去做。」
幸運的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年輕人們,依舊願意陪他去瘋:
「請您在死之前,至少畫完分鏡,接下來,電影我們會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