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周與996」 只是失去了「周末自由」?
五月的一個周六,是Evelyn和大學閨蜜聚會的日子。
晚上9點,Evelyn看了一下周圍仍在工作的同事,沒好意思道一聲「再見」,便悄悄地拖着疲憊的身子走出了公司大門。
在不遠處的「寶龍城」,Evelyn的閨蜜已經等了她半小時。被男朋友、閨蜜和家人數落遲到,對於Evelyn來說早已見怪不怪,除了跟着吐槽和接受,她似乎也沒有更多的辦法。
在杭州濱江這個互聯網企業的聚集區,「大小周」幾乎是各大公司統一實行的制度。從字面上理解,是指一個星期單休、再下個星期雙休,如此循環往複。相比起加班,大小周不僅能更好的將企業「個性化」的一面展現出來,更能在薪資上給出直接的體現,這也是該制度能在互聯網企業一直傳承的主要原因。
不過,自後疫情時代接連曝出「996」負面新聞之後,各大互聯網企業不得不開始自我調整。6月初,騰訊旗下的光子工作室倡導員工停止996;6月11日,「騰訊試點強制6點下班」的消息傳出;6月20日,#位元組跳動1/3員工不支持取消大小周#成為微博熱議話題;隨後,6月24日,快手科技宣布將於7月取消大小周制度,讓員工按需加班。
但是,當既定事實打破了「舊秩序」,根深蒂固帶來的「效力影響」顯然比外界想來得更為長遠。
1、只是失去了「周末自由」?
Evelyn是2018年從澳洲讀研畢業後回的國,初入職場聽到「大小周」這個概念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回家翻了一下《勞動法》。儘管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她也不具備能與用人單位討價還價的資本。
面對這家數萬人級別的互聯網巨頭,Evelyn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會失去曾經憧憬過的「周末自由」。
「能讓我堅持幹了三年的原因只有兩個,一個是錢,一個是我沒有找到下家。中間階段我有過跳槽的想法,跟對方HR也面談過,情況都差不多,有的是雙休,有的只是把「大小周」變成了「無償加班」而已」。在過去三年里,Evelyn一直在這樣的狀態里掙扎,每到周末看到朋友圈發出來的圖,看着商業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羨慕之外,她只能期待「加班」早點兒結束。
「大小周不算什麼,至少是有錢拿的。最無奈的是無休止的加班,還沒加班費。我們平均下班的時間幾乎都在晚上9點半左右,熬到10點、11點都算是正常。有同事自嘲說,只要末班的地鐵還在那就說明不算加班。」伴隨着如此高強度的加班,收入並沒有什麼改變,「加班費這個東西,至少對於我們公司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雖然擺在那裡,但是沒人拿得到,幾個領導挨個審批、簽字,99%的人都不會選擇去走這個流程。」Evelyn算過,工作到現在她只有不超過10次在晚上6點30分準時從辦公室離開。
在「加班」和「大小周」的支配下,沒有什麼個人生活已經是她常態化的生活。雖然和男友住在同一個屋內,但兩人都忙於自己的工作,很難有時間能夠彼此安靜的坐在一起,更別提約會和旅行。
「除此之外,我對大小周最大的感觸就是壓迫感。整個人在這樣的狀態下呆久了,真的什麼事都不想干,回到家就想躺下,醒來到點就要幹活,就像個機器一樣,被上了發條,」Evelyn嘆了口氣。
Evelyn唯一能用來自我和解的理由就是「工資」,每月的25號,會在下午4點左右準時收到自己的工資——15K-18K。朋友面對Evelyn的吐槽,會不時地勸她離職、換一個環境,但聽的吐槽多了,身邊的朋友也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不就是為了工資么!」這也是Evelyn和朋友聊天的終止句。
今年6月初,Evelyn又一次調薪了,「漲了15%。不過,這一次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份郵件,針對於是否希望取消「大小周」的調查問卷,裏面提供了兩個選項——是或者否。」Evelyn並沒有太多的猶豫,選了是。
她是真心地選擇了「是」。
她這樣想着,「真取消了的話,就可以啟動PMP的考試計劃。如果沒有取消,那明年2月我也有足夠的籌碼換一份工作了。」
6月底,Evelyn收到了HR全公司通發的正式郵件,「大小周」制度暫不取消,原因不表。
但Evelyn和她的同事們都清楚,如果取消,意味着工資減少。而在互聯網行業內的工具人們,都已經點開了「拚命」模式的按鈕,誰不希望多一些回報呢?
「況且取消了大小周,工作量只會分攤到日常工作時間和加班上,本質上還是沒有任何區別。」面對着HR的郵件,Evelyn麻木地點了關閉,繼續投入了工作。
2、相比加班更在乎收入
率先捅破「大小周」窗戶紙的位元組跳動,顯然沒料員工的反應會如此的「激烈」。
有媒體綜合統計,快手宣布取消大小周后,脈脈職言板塊上的位元組員工集體出鏡。幾乎是三分之一的位元組員工表示——堅決反對取消大小周。
5月21日入職位元組的李卓,恰好趕上了「大小周」的風口,對他而言「大小周」就意味着工資表上的收入水平。來到位元組前,他在「貝殼找房」經歷了近一年半的996生活。相比之下,更合理的按勞分配所得是李卓選擇來到位元組的原因之一。
「最初入職的時候談定的工資Package,已經包括了大小周的部分。以我們技術部來說,加班費相當於日薪的2.3倍。」在這樣的高回報下,大部分員工和李卓一樣毫不猶豫的走進了「大小周」的深淵。
李卓告訴懂懂筆記,「現在大家壓力都這麼大,有一份工作能夠保證自身無虞就挺不錯的了,能在大廠里加班,好過在小公司裏面被白白壓榨。」
據招聘平台「智聯招聘」發佈的《2020年白領生活調研報告》顯示,有30.68%受訪白領在表示曾被無故裁員,37.34%白領被減薪,27.97%遇到工資延遲發放問題,20.89%受訪者漲薪被取消;僅約兩成受訪者表示,自己在職期間未經歷任何職場衝擊。
相比起這些悲慘的數據,李卓感到的是一絲慶幸,「至少不用經歷這些,無非就是身體上吃苦一些」。李卓在海淀區租房生活,如果沒有了這份基礎保障,也談不了任何未來。
面對可能會取消的「大小周」,李卓就希望一點——收入不要被影響的太多。簡而言之,對他來說只要能多賺錢,加班、996、大小周都不是個問題。
他坦言,重要的不是「大小周」或者是「加班」模式,「畢竟在現在這個互聯網時代,一天八小時、一周40小時的工作時長只存在於紙面上,現實中幾乎不存在。」
加班或者996文化已是中國互聯網公司的常態。《2019年互聯網產業人才發展報告》顯示,有70.22%的互聯網從業者覺得自己睡眠不足。招聘平台「BOSS直聘」主要針對互聯網行業從業者的《2019職場人加班現狀調查報告》顯示,有44%的人有過加班超過零點的經歷,近半數人加班並非因為工作,42.7%只是因老闆或同事未走。
在這個數據背後,正揭示着一個職場現狀——「人人都在加班,不加班的人反而成了特例。」
3、另類的加班美學
Allen就是被困在「特例思維」裏面的人之一。5年時間裏,她跟隨着美團從默默無聞走向了中國500強。
她對於自己的「加班美學」有着嚴苛的標準——6點30準點下班算早退、7點半下班算趕早、8點半下班是剛好、9點半下班是敬業、10點半、11點下班是楷模。
Allen自己也很難說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能回憶起的根源還是中學時代,母親在她一次發高燒時,還是強迫她去了學校(帶好了退燒藥),生怕耽誤了學習進度。
「大概是這樣的習慣吧,16年參加工作到現在,生病、生理期、哪怕是我母親的手術我都沒有離開工作崗位超過3小時。」面對朋友的疑問,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我知道公司沒了我還是會繼續運轉,但是在公司加班的那種需求感,使我更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抱着這種「全情投入,高效產出」的心態,Allen在微博#大小周#話題下評論「多花點時間搞事業,比討論大小周更有意義。」
但按理說,互聯網人苦加班久矣,取消「大小周」,應該是多數人支持的結果,畢竟像Allen這樣的特例並不多。
但在見慣了「員工百態」的HR張琳面前,卻符合一切因果邏輯。
「單純以正規公司為例(按正常勞動法行事),大小周和加班工資正常發放的情況下,員工的收入至少能夠提高30%。周一至周五加班是1.5倍、周末是2倍、法定節假日是3倍,一算其實很清楚。對於員工來說,回報率算的上高性價比了,這裏面還不算大小周的加班、晚餐補助、打車報銷等費用。」張琳發現,如此一來員工們反對取消大小周也不足為奇,高強度的工作和高收入,成為了互聯網員工的潛在需求。
對於科技企業而言,也存在兩種操作情況。大小周和加班從成本角度算,也能為用人企業成功省下不少費用。「加班費有兩種發放方式,一種是算進正常薪資內發放,按照個稅扣除企業和個人。但,更多企業的操作方式是以獎金形式發放,在稅收上能省下一筆」,張琳在做Q3、Q4的人力規劃時細緻考慮過這個問題,「平均算下來,招一個新員工的工資抵消4個人的加班費。」
在她的概念里「大小周」、「996加班」等職場現象,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發生改變,「比起義務加班的零收入,大小周至少是明着的公平交易。」
她回憶起最初做HR的那兩年,她常問的幾個面試問題是「能不能接受加班」、「能接受單休么?」、「願意接受大小周么?」,有30%的求職者會選擇拒絕接受這樣的條款。
但張琳表示,「這兩年來,幾乎所有求職者都會接受,這是一個常態,整個大環境都是如此。」她也無法評論這樣的狀態是好還是壞,「只能說存在即合理吧」。
「取消大小周也會帶來更多的競爭,原本一些形式加班的員工群體會被淘汰。那留下來的人可能會壓力更大,加班變得更隱形的存在了。」張琳提到的隱形加班正是現代年輕人的普遍困境,即使沒有大小周,巨大的工作量和工作壓力,也讓周末的隱性加班無處不在。
【尾聲】
今年4月底,就有網友在網絡上發現,廣電總局公示了一部電視劇的製作備案表。光看劇名《我喜歡加班的理由》,不少網民還以為劇名是諷刺社會的黑色幽默。
誰不知,劇集內容主要講述一名職場新人在工作一段時候後,開始茫然找不到奮鬥方向。在公司調來新上司後,令她重燃對工作的熱情。二人因為忙於工作,最後還同時收穫了事業的成功和愛情的甜蜜。
儘管本劇的出現與各大互聯網企業的調整並無直接關聯,但無疑也激發了許多打工人的意識,自己不能繼續被不合理的加班文化綁架,需要在工作和生活中取得平衡。
哈特穆特·羅薩的觀點是:在現代社會中,競爭原則支配了生活所有領域的分配,社會競爭的邏輯是,必須投入越來越多的資源,以維持競爭力。
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中,打工人所身處的環境,就成了一個只有通過加速才能維持自身穩定的系統,而對於身處其中的打工人來說,則是要不停的拉上發條工作,才能留在原地。
但「大小周」取消的背後意義是什麼?
現在看來似乎是一部分上班族對工作現狀的共鳴,但情感共鳴只是促使環境改變的第一步,如果只停留在這一部分,每個上班族依舊是困在「大小周」、「加班」系統中的工具人。